【“3名”看宜兴 】林那北:转身你我已

【“3名”看宜兴 】林那北:转身你我已

林那北

福建省作协副主席,《中篇小说选刊》社长、主编

还都是土时,这一堆跟那一堆说:我们要永久为邻,亿万年在一起,排排坐吃果果,手拉手共同浑浑噩噩。那一堆默默看过一眼,然后悄然笑了。

那时候,那一堆土还像个少不谙事的孩子,其实不明白自己身上竟有着与周围悬殊的色泽,那么多赤褐、淡黄或紫色究竟怎么回事,也不知道那么多水云母、石英、高岭土和铁质怎样理解,更不知道命运会在未来某一天有怎样的大裂变,它们只模糊看到前方飘浮着一道模糊光亮,像雨又像雾,像征象又像预言。

那时候是在赵氏天下到来之前,该朝代被称之为“宋”。

“团香已入中都府,斗品每说太傅家。小石冷泉留早味,紫泥新品泛春华。”——有着宋诗开山鼻祖之誉的梅尧臣这么说。“摘处两旗香可爱,贡来双凤品尤精。”“喜共紫甌吟且酌,羡君萧洒有余情。”——最早首创宋代文学史一代文风的欧阳修则是如此说。好像就是这样,几百年前,当诗人们眉飞色舞地为之咏诗作赋时,那一堆土正次第离开地面,被捏成缸或盆或砵或碗,历过一场烈火烧烤,坚固地有了自己的样子,不再怕水,盛得住一切。然后宋没了,元来了明又来了,朝代更叠的缝隙里,失望与幻灭都归皇帝、后妃及大臣所有,大地与此无关,土更无关。土在时间中行走,已越发俏丽香艳,乃至有了自己的名字,成了美仑美奂的壶,被倾汤品茗的雅土们竞相握在手中把玩,不亦乐乎。

真的很意外,这一堆土与那一堆土都完全没有料到。忿忿不平是难免的,不就是狗屎运吗?如果不是有个神秘途经的僧人多管闲事地瞎指导,说宜兴丁蜀镇黄龙山上有五色富贵土可以发大财;如果不是宜兴县城西南面四十里外有座金沙寺,寺里来客中恰好有一名正忙着在科举之路上跋涉的勤恳书生吴颐山,书生恰好还带着一个爱钻牛角尖的小书僮供春,供春在天下万物中又恰恰对僧侣们用来制陶的泥巴迷着颠三倒四……仿佛一切都很偶然,却成绩了那一堆土。

没有谁描写过供春的长相,而历史,虽确认了供春作为紫砂壶鼻祖的地位,却没有记载他趴在寺里大水缸旁突发奇想的那一瞬,兴奋得怎样载歌载舞。紫砂壶后来外形有扁圆低矮的西施壶、棱角分明的四方壶,也有壮硕伟岸的秦权壶、高挑英俊的提梁壶,它们哪一款更接近于明正德嘉靖年间的农家后生供春的样子儿呢?而从僧人处取得的陶泥后,这个小书僮又为何要按寺里那棵林银杏树干的模样,捏出造型古怪奇特的树瘤状茶壶?不知道,都没有人知道。无数往事沉入时光深处后,恍如很多土被捏进壶,成为壶身、壶盖、壶柄或壶嘴,从此被覆盖,被铸造,被改写,再也没法寻觅曾的面目,徒留一层光滑的表面让人胡乱料想——犹如已云消雾散的金沙寺,它曾的近千间飞檐峭壁的壮阔庙宇也早就不见一丝踪影,岁月一层层吞噬淹没了它们,包括当年苏轼曾在此喝过茶的屋、岳飞题过词的墙都化为一片春种秋收的农田,空余悠悠传说。

来自黄龙山的那一堆土未必得意狂妄过,它其实也没想到壶是这样挑剔的一种东西,既讲求矿质的纯度、颗粒的层次、烧结的温度,还苛求强度、抗热震性、透气性、可塑性、吸水率和排气率,而这些本事黄龙山黄石岩里的土有,外山的土却未必有,即便有壶形,却没法有壶品。

所谓天赋,不过如此了。

这一堆土与那一堆土就这样各奔前程了,日子的成色已完全不一样,厚厚的朱门把它们挡在内外。当眼睁睁看着曾的旧相识已华丽转身,成为名师手下的名壶,登堂入室,价值不菲,整天被琥珀色的茶水丝丝浸润抚慰,这一堆土长长叹了口气,知道彼此已是云泥之别。苟富贵勿相忘?该忘的其实终归会忘,这是命定的。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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