名人笔下的宜兴乡音
范培松:江苏宜兴人,中国作家协会会员。历任苏州大学中文系副主任、主任,苏州大学文学院文学研究所所长,苏州市作家协会主席等职。
45年前,我离乡到姑苏求学。家乡的山家乡的水家乡的云彩家乡的土地,我统统没有带,带走的仅仅是:乡音。
宜兴话,很特别,声音硬,富有阳刚之气。转折明显,有些倔强。在大学一年级,我担任现代汉语课代表,照例,对普通话应该率先过关,想不到,偏偏我成了个老大难。倔强的声调,怎么也使我过不了关。现代汉语老师把我列入了“困难户”,他使出浑身解数,改变我的宜兴话,可是,我的宜兴腔宜兴调就是岿然不动。他叹息又叹息。因为宜兴话中“a”音特别夸张,他就用宜兴话语宜兴腔调编了一句典型的宜兴话:“买了3(宜兴人读sa)3只咸(宜兴人读ha)鸭(宜兴人读a)蛋(宜兴人读da)”送给我。那时学校规定,秋收夏种,师生必须下乡劳动。因此,大家吃住在一起,这位先生就用“买了33只咸鸭蛋”和我开玩笑,效果极佳,大家笑得眼泪都掉下来。我因此得到了一个“咸鸭蛋”的雅号。对此,我也乐滋滋的。乡音成了我的名片。在文革中,我们被驱逐到农场劳动,那时农场里,打破系的界限,混合编制。一次,这位先生又用这句话,和我开玩笑。在场的众人哈哈大笑,突然,冷不丁有一个戴着墨镜的老人冒出一句话:“我也是咸鸭蛋!”大家愕然,寻声看去,乃我校著名的教育学教授邵晓堡先生。教育界流行一句话,无宜不办学,大学里宜兴籍教授多得很,想不到,我又得到了一个“咸鸭蛋”同志。众人笑得前俯后仰,在寒流滚滚的残酷的岁月里,一个乡音的玩笑,给大家带来了丝丝的暖意。也正是邵先生的这句“我也是咸鸭蛋!”的坦白,从此我们成了非常好的朋友。
乡音是胎记。它从娘肚里带来,又被后天众乡亲熏染。乡音是亵渎不得的。记得以前读孟子,有一篇散文是记他和一位名叫许由的辩论,大概是辩论社会分工问题。当然,孟子的理由要足一些,但辩到最后,孟子就不地道了,因为许由是南方人,孟子就把问题扯到乡音上,大骂许由是“南蛮鴃舌”,像鸟叫。倒不是我也是南方人,因为一个人的乡音和论题正确与否毫无关系,这叫以势压人。诚然,在很多文艺创作中,如相声、评弹、滑稽戏等中,为了增加一些艺术效果,穿插一些方言是可以的,但也得以不亵渎为原则,因为,一个方言的形成,有它的历史背景和文化内涵,对历史和文化应该尊重,否则,要遭到报应的。
乡音也会带来一些麻烦。年我应邀在韩国全北大学讲演。为我作翻译的是全北大学的一位教授,他毕业于台湾大学,说一口流利的国语。讲演完毕,他累得满头大汗。他一边擦汗,一边问我:“你的国语怎么和我在台湾大学学的不同,翻译好累?”我不由得笑起来,说,这是方言——宜兴话!原来是我的乡音折磨了他。我只能紧握他的手,为我的乡音向他道歉!我在台湾东吴大学任教,开始我的讲话同学都说不大听的懂,尤其我讲到激动处,速度快,嗓门高,同学哇哇叫,直摇头。可是不久,我和他们说,我一定改掉乡音,慢慢用国语讲,但他们却齐声说,不要!不要!你的乡音,好听!想不到,我们的宜兴话,有这样的魅力!最近,我又一次去台湾,遇见那些学生,他们还调皮地学我的宜兴话呢!
乡音在我,我是乡音。思乡思在乡音上。出差在外,只要一听到乡音,人就会立马一激凌,条件反射,兴奋异常,必趋前叩问。他乡遇故知,一口乡音泯灭了距离,人人皆亲人。年我在台湾东吴大学任教时,在一次作家聚会上,见到了台湾的著名的宜兴籍女散文家姚宜瑛,她激动极了,拉着我的手,用纯正的乡音,称呼我为家乡来的小老弟,并把我一一介绍给其他台湾作家。我被他的乡音和乡情考得简直糊了。从此,我就认了这位大姐。每次回宜兴,一下车,乡音就亲切地从四面八方涌来,此刻,心莫跳,屏息静听,久违了,可爱的纯正的百分之百的乡音,毫不犹豫地拥抱着我,亲密、亲密,天那,我觉得奢侈极了,晕乎乎、醉兮兮。环视四周,似乎父老兄弟在我的周围。我融化在乡音中,只能喃喃自语,故乡,飘泊在外的游子回来了。
年过花甲,离乡近半个世纪了。人也奇怪,年龄越来越大,却愈思念昔日在宜兴的一切。我自己也惊讶,天也变地也变人也在变,独独乡音不变。谁说人间无永恒?我说有,那就是:乡音永在,乡情永在!
范培松故乡——南溪河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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